精神·家园 ——写给西南剧展和广西省立艺术馆
□莫菡栖
图①：广西省立艺术馆招牌。
（资料图片）
图②：1944年西南剧展期间，戏剧《草木皆兵》散场时艺术馆门外的场景。
（秀峰档案馆供图）
图③：1944年3月，戏剧工作者大会中大家在座谈会上讨论的情景。
（秀峰档案馆供图）
2022年12月，举办首届桂林艺术节时，中央戏剧学院院长郝戎曾带队参观广西省立艺术馆。在了解了那一段光辉历史之后，大家一致认为，广西省立艺术馆是每一个戏剧人都应该来朝拜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中国戏剧的精神家园。
是的，这座号称“中国第一座伟大的戏剧建筑”，承载了太多的光荣与梦想。她既是欧阳予倩创办的艺术机构，也是他精心打造的艺术之宫；她不仅记载了中国艺术家孜孜不倦的求索之路，也铭刻了中国人民不屈的抗战精神。这座艺术之宫最华采的乐章，或者说，桂林抗战文化城的高潮，就是1944年的西南剧展。
沸腾山城
八十年前的2月15日，西南剧展在桂林开幕。当时的桂林城有多热闹呢？
从2月11日起到15日的早晨，代表着桂、粤、湘、黔、滇、闽、赣、鄂八个省份的二十八个戏剧团体的代表们陆续来到了桂林，参加这个戏剧运动史上空前的盛举——西南第一届戏剧展览会。
11日的深夜，柳州的演剧四队来了，随着演剧四队来观光的还有第四战区边政工作队队员三十多人。从广东来了剧宣七队的代表，七战区政大艺宣队的代表，和广东艺专的师生七十多人。曲江的艺联剧团，因为被管钱的人抢走了五万元，穷得没法来。湖南来的是剧宣九队、中区实验剧社、社会剧团和祁阳三厂剧教队的代表。江西来的则是赣州教育部剧教队的代表。福建的团队因为旅费不够，没法前来，但在永安举办了颇为热闹的戏剧展演和戏剧史料展览会，甚至还在糕饼铺流行售卖“戏剧饼”。还有不少团队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来，或者只派了代表来，“但能够来的终于来了，他们虽然拖着疲乏的身体，穿着并不漂亮的衣服，也许还带着不饱的肚皮，忍劳忍苦地筹措了一笔旅费和来桂后的生活费、演出费；但这些都不能击倒他们的兴奋和愉快。他们专来聚会一下，兄弟伙伴们见一见面，握一握手。他们要‘面对着面，心对着心’地来检讨一下自己的阵容，倾听一下相互的苦难。”
桂林本地戏剧界，则有新中国剧社、省立艺术馆、凯声剧团、西大青年剧社、立达中学剧团、桂剧实验剧团、桂剧学校、四维平剧社、四维儿童班、丽华平剧社、周氏兄弟马戏团、精武技术团、天影魔术团、文协傀儡戏研究组等。在推进西南剧展的旗帜下，一支支的戏剧队伍，在桂林集合起来了。
桂林几乎全城都行动起来，热烈地欢迎着他们：当局设了七个招待所来招待他们；桂西路、中北路、中南路建起了四座美丽摩登的牌楼，皆由美术家精心设计；各大书店纷纷集中戏剧书籍，举行联合减价；广西日报、力报、扫荡报给展览会的广告费打了折扣；汇通行捐助了展览会需用的全部纸张，一中香烟厂报效了印刷工；青年、国光、亚洲三家印刷厂暂时停收外件，专门给剧展会帮忙。西艺摄影院七折优待大会会员，黄植生机制食品厂在大会开幕时捐赠西点红茶一百客；华生卫生电气公司报效了牌楼和电灯装制；总工会发动了印刷、沐浴、理发各工会优待出席会员，就连人力车夫和板车夫都热心地来帮助戏剧人搬运行李物品和道具，而擦皮鞋的孩子们也给会员们以五折优待——“虽然各地来的会员大多穿着草鞋，但这些孩子们的诚意却不是用‘生意眼’可以解释的”。
广西省立艺术馆的会场内，甚至专门设有临时邮局，在开幕日加盖纪念邮戳。“广西电教处也分设广播电台，大会期内，将用国语、粤语、桂语、英语每日播送消息。并广播各种戏剧”。
桂林人民，就是用这样的赤诚和奉献，来欢迎来自全国各地的戏剧工作者。
初心回望
那么，这盛极一时的西南剧展是如何在桂林筹谋起来的呢？
据欧阳予倩在《关于第一届西南戏剧展览会》一文中提到，“最初几个朋友谈起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大规模地举办，只想就广西省立艺术馆新建馆址落成的机会邀请近邑几个团队连续演几个戏，恰好‘新中国剧社’回到桂林，四队的同志也来了几位，大家一谈，展览会的组织就被提出，恰好九队副队长刁光覃同志也到了桂林，各方面的朋友相聚商讨，办法就大体决定了，瞿白音同志自告奋勇拟通启和简则，有的便私人写信征求各团队的意见，四队七队九队，首先决定参加，曲江方面也托朋友来问，充分做参加的准备。”
他在致各地同志的信中说：“……我们应该承认，在这些战斗的日子里，我们彼此间还没有充分的联系，缺乏相互观摩和借镜的机会，缺乏分享彼此得失忧乐的愉快。这在我们的工作上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损失。为了迎接更艰辛的战斗与更繁重的任务，我们必须弥补这些损失。桂林的戏剧工作者有鉴于此，拟就广西省立艺术馆新址落成之机会，于民国三十三年二月十五日戏剧节，在桂林举行戏剧展览会及戏剧工作者大会，推本馆主办。诚挚地向敬爱的同志们邀请，请同志们热烈参加。为了地方辽阔，交通不便，我们想暂以粤、湘、桂、黔、滇西南五省及其邻省闽、赣、鄂等共八省为基本单位，定名为西南戏剧展览会和西南戏剧工作者大会。希望由于这一个集合，我们得以聚首一堂，力量集中，讨论我们的得失，把我们七年来的辛苦、短长、艰难、快乐，面对面，心印心的倾诉，使我们更坚实、更壮大，以迎接更艰巨的任务。企盼你们能以七年来丰饶而辉煌的成绩，来参加这一个盛会！”
田汉在《八年以来》一文中则回望了举办西南剧展的初心：“我们集合在一起来观摩，来检讨，来联欢，我们要把整个剧艺——从内容到形式——提高到更高的阶段，使它与抗战建国、以及全世界反法西斯运动紧密相关。”明确指出西南剧展的三大任务是：提高中国戏剧艺术水平，鼓舞抗战士气，配合世界反法西斯运动。
二月十五日下午三时，大会在新落成的艺术馆开幕，参加的人数在千名以上。广西省教育厅长黄朴心代表广西省主席黄旭初主持。欧阳予倩向大家报告了筹备经过，他总结了筹备剧展与筹建新艺术馆的经验，说出了下面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一来，却把我底‘拖’的习气改变过来了，用着突击精神，有赶快做的决心，事情是可以做成功的。”国民党海外部部长张道藩代表中央政府致贺，称广西省立艺术馆剧场是“中国第一座伟大的戏剧建筑”。田汉的演说博得了长久热烈的掌声，他讲了七年来戏剧工作的艰苦奋斗英勇牺牲的史实，准备了一张七年来戏剧工作者的死亡名单，全场为之感动。他说：“全国戏剧工作者全系一批大傻子，假如没有这批大傻子，便没有今天这个局面。”“但是这批傻子却没有得到政府及其他方面的了解，甚至弄到想做傻子也为环境所不许了。”
虽然这第一届西南剧展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其热闹，其隆重却是空前的，“可以说是我国近百年来最大的一个文化活动，对于今后戏剧艺术的发展是一个划时代的空前壮举”。
戏剧盛会
接下来的戏剧演出展览为期二月余，分在省立艺术馆、国民大戏院、桂林社会服务处等三处举行，有粤、桂、湘、赣、滇五省话剧、平剧、桂剧、湘剧、傀儡戏共二十九个团队参加，演出节目除平剧（分旧戏，昆曲，时代戏，改革戏，古装戏，时装戏），桂剧，湘剧、傀儡戏外，话剧有：《百胜将军》《旧家》《蜕变》《法西斯细菌》《虎符》《日出》《钦差大臣》《基尔伯爵》《大雷雨》《鞭》《家》《愁城记》《油漆未干》《东方暴风雨》《飞花曲》《重庆廿四小时》《钱》《浪花夫人》《孔雀胆》《塞上风云》《茶花女》《军民进行曲》《戏剧春秋》《海恋》《杏花春雨江南》《胜利进行曲》，另有中山大学剧团演出《皮革马林》。整个桂林城热闹非凡，人人都谈论着西南剧展的种种盛势，全城的人都沐浴着艺术的光辉。
除演出展览外，西南剧展还包括戏剧资料展览和戏剧工作者大会，前者从三月十七日开始，为期一月。开幕当天，热情的观众把展厅挤得水泄不通，从这一个展厅到那一个展厅，把各种资料看了又看。展览的资料包括对新旧戏剧“纵的横的叙述”，各团队在战区工作的宝贵史料，中西古今各时代不同风格的舞台模型，在战区利用庙台、广场、丘陵或水边林下演出的模型或图画，旧戏的各种文献、剧本、脸谱、衣箱等，还有关于东西方重要戏剧家的画像和传记，各团队的沿革介绍，以及布景、灯光等设计图表文件。从民国初年的春柳社以后，伴着中国戏剧运动的一步步发展而出现的许多戏剧团体（如戏剧协社，南国社，大道剧社，上海业余剧场，上海实验剧场等等）的活动与工作，在此次展览会上均用许多生动的图片展示出来，抗战以后的内容更是占了最多的分量。田汉的诗出现在展厅里，成了中国戏剧人最好的写照：壮绝神州戏剧兵，浩歌声里请长缨。耻随竖子论肥瘦，堪与吾民共死生。肝脑几人涂战野，旌旗同日会名城。鸡鸣直似鹃啼苦，只为东方未易明！
西南第一届戏剧工作者大会，从三月一日开始，持续了两个星期才结束。会中除了团队工作报告，作品宣读，创造试验，专家演讲等内容以外，还讨论了当前戏剧运动中的许多现实问题，比如剧本与演剧的技术问题，剧场、捐税、审检制度，以及戏剧人的学习、生活、健康、兵役、道德等问题，这样的提案讨论热烈地持续了六天。
西南剧展后，是我国戏剧运动最高潮的时候，戏剧界欢欣鼓舞，舆论界也竭诚赞扬。桂林的大公报、扫荡报、广西日报、力报等主要新闻媒体都著论庆祝和鼓励，呼吁政府对戏剧界给予援助。田汉在《宝贵这空前的盛举》一文中阐扬了大会的意义，指出了戏剧工作者的信念，号召戏剧工作者负起更大的任务。柳亚子也“祝诗”致意：恍覩冠裳王会篇，西南坛坫莽云烟。若从人物分忠佞，已见潮流撼地天。青史雌黄期不朽，红妆歌舞问谁贤。移风易俗由来事，题句空惭彩笔研。
艺术之宫
当时桂林城最热闹的地方是哪里？当然是承办了西南剧展三大主题——戏剧演出、资料展览和工作者大会的省立艺术馆啊！其实，艺术馆本身就是一座艺术性与功能性相结合的宏伟建筑。1943年10月14日的昆明晚报和1944年第5-6期《当代文艺》，均将艺术馆剧场称作“艺术之宫”。作为一座艺术之宫，在满足功能性的同时，还应当体现出足以引领方向的建筑艺术，广西省立艺术馆剧场的设计就体现了这一点。
那么，西南剧展时的艺术馆的设计者到底是谁呢？据1946年7月23日《时事新报》刊登的辛君对欧阳予倩的专访，1943年1.0版的艺术馆“剧场是出于欧阳予倩自己设计的。最有趣的是，后来有别的剧场建筑起来，式样也都是模仿他的。”从当时的报道、多张西南剧展老照片以及光复后的废墟照片分析，欧阳予倩为营造这座“艺术之宫”，特地亲自设计（当然也因为资金不足），剧场采用了宫殿式的对称布局，前方凸出门廊，门廊用砖柱分为三间，上方为大型阳台，外墙上装饰有两盏八角形壁灯。门廊后为观众厅，分为上下两层，西南剧展开幕时，楼座池座全部满座，容纳了一千余人，可见空间之大。而舞台面则有两个，舞台上装设轨道，使得舞台面可以灵活推动，节省布景时间，台口高度达到25尺(8.3米)，可以上演较大布景的戏。艺术馆还在剧场西侧建有两栋与剧场风格一致的附楼，从而形成了风格中西合璧，外观富丽宏伟、内部功能齐备的建筑群。
省立艺术馆肩负了推广戏剧、音乐、美术三大艺术类型的职能，新厦建成后为桂林人民带来了多场视听盛宴。1944年4月5日的《扫荡报》载：“今日为第二届音乐节，广西省会庆祝音乐节大会定本日上午九时在艺术馆新址举行，桂林音乐月亦自今日开始，月内将有二十次以上之演奏会举行……今日下午二时，省立艺术馆音乐部在该馆礼堂举行音乐演奏会，节目甚为丰富”。1944年4月8日的《大公报》载：“广西全省学生美展及广西美术界纪念美术节美展，定今日在艺术馆新庆开幕，学生作品，出品者共七十六单位，计一千零一百余件，入选者六百三十件，各地美术家及教师作品，共三百余件，内容国画、西画、雕塑、书法，木刻等，共陈列十六室，并开东室陈列落选学生作品举例，极富教育意义。”而据1944年6月16日的《大公报》报道，桂林文协主办的第四次诗歌诵唱夜会当晚在艺术馆举行。由此可见，这座落成仅仅四个多月的“艺术之宫”，给桂林人带来的不仅是戏剧享受，还包括了音乐、美术和文学的艺术滋养。
可惜的是，这宏伟的建筑在桂林保卫战中化为废墟。桂林光复后，欧阳予倩毅然重建艺术馆，但由于当时百废待兴，条件更为艰苦，想按原样恢复原有建筑群非常困难。为在有限的条件下兼顾新馆的艺术性和功能性，欧阳予倩请到了中山大学建筑学教授、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大学的钱乃仁，钱当时正应广西省政府的邀请，为战后的广西进行建筑设计（如广西省政府、华南旅社、广西农事试验场礼堂等）。
2.0版的新馆，总体量有所缩减。剧场不再采用对称式的布局，而是将门廊门厅置于观众厅一侧，由此扩大了观众厅的纵深，增加了池座的面积，而楼座取消，改为两侧小包厢。附楼也裁掉了，体现了节俭的设计思路。不过，有着留洋经历的钱乃仁，对剧场外观的艺术设计更为讲究，剧场呈现的总体印象是端庄严谨的英伦红砖建筑，但局部装饰则融入自由的巴洛克艺术，有着典型的西方折衷主义风格。如在黄色窗框上浮雕卷草图案，与大面积的红墙形成反差，如门厅内的墙体红砖用黑色线条整齐勾缝，都是于细节处凸显的设计感。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剧场正面墙体上，由知名木刻画家刘建庵和蔡迪支设计的三组人物浮雕：聚光灯下举扇起舞的伶人、阳光下手持画笔调色板的画家，以及星光下吹奏号角的乐手，他们分别代表了广西省立艺术馆主推的戏剧、美术和音乐三种艺术形式。真人大小的白色人物浮雕立于黄色背景中，镶嵌在红色砖墙之上，远远看去，鲜艳夺目，成为“艺术之宫”最具艺术感的符号。
精神家园
由于欧阳予倩及众多文化人、艺术家的多年耕耘，为桂林培育了艺术的沃土。在这一片沃土上，绽放了西南剧展这一抗战中最璀璨的文化花朵，营造了广西省立艺术馆这一艺术家们的精神家园。在艰苦的抗战相持阶段和桂林光复时期，举办空前盛大的西南剧展，营建两座宏伟的建筑，固然有欧阳予倩等艺术家的大量付出，但如果没有桂林人民的鼎力支持和热情服务，没有社会各界的踊跃赞助和购票认捐，这也是不可想象的。尤其是现存这座从废墟中重新崛起的建筑，在仅仅半年的时间里建成“富丽堂皇的桂林建筑之冠”(1946年12月28日《申报》)，充分反映了桂林人民对艺术的无比热爱和热烈需求。
80年后的今天，烽烟散尽，物是人非，但桂林人民强烈的爱国精神和灼灼的艺术追求没有改变。广西省立艺术馆作为桂林城的文化地标，作为艺术的精神家园，今天依然承载着将戏剧、将文化和艺术发扬光大的历史使命。她将与西南剧展和桂林艺术节一起，让桂林这座传承了伟大抗战精神的艺术之城，永远焕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