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调教任务每日任务表室外 往下面塞东西的小黄文
许梓音扶着船桅站起来。
两岸奇峰俊秀，江山如画。长江像躁动的苍龙，朝下游的西陵峡飞驰而去。靠近石牌处，忽然巨龙折身，江流陡然南转，形成一个突兀的大拐弯。拐弯处壁立千仞，江涛拍岸。峭壁之上，灯影峡下，就是静立在长江南岸的村庄——石牌。
船老大在没到石牌的地方就钉住了船，叫水手卸了货。梓音谢过一船的人，攀着山路向下□□去。
靠近石牌村，发现并不像在远处看的那般静谧。
战争的味道，已经弥漫了起来。
村里的男人都在砍树，女人们则在砍茅草。树和茅草一齐扔进江里，草缠树，树拦草，慢慢地就扎进了河床，在长江江底形成木头交错成的障碍网。小船通过无碍，但大的舰艇一定过不去。还有许多伐下来的树垒在岸边，村民说，如果日军舰队开来了，就把木头扔下去，铰住他们的推进器，让他们寸步难行。
江岸边砌了许多水泥疙瘩，隔几米就有一个。有人划着船，士兵们往疙瘩上面拴□□。不过一会儿，附近江面上就漂了密密麻麻的雷。
村里的女人没见过她，用方言问：“哪个村的？”
一个老婆婆嚷道：“没见识，她哪像村里的人？姑娘，你来找人？”
梓音说：“我打听一下，部队的指挥部在哪儿？”
老婆婆往山上面一指：“在上面，上面有炮台。炮台往后走一阵，就到了。”
“您见过他们的长官么？”
“你找那个军老爷？我见过一次，看起来也就一个年轻后生，不过脾气不小，我见他拿鞭子打过士兵。”
梓音知道他带兵严厉，没想到严厉至此。她从未见过战场上的胡霖，决心先远远瞧瞧再说，于是对女人们讲：“我并不找他，只是听说要打仗了，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忙？”
“听说鬼子离这里不到100里地了，晚上我们都能听见枪声。姑娘，我看你像一个学生，你还是走吧。”
梓音摇摇头：“我不走，和你们一起打茅草吧。”说着，从竹筐里捡起一把镰刀，便和女人们一起打草。
到了下午三四点，女人们要回村里烧饭。和梓音搭话的蔡婆婆邀她去吃饭，梓音也没处去，就跟着回了村。
梓音接受了搜身之后，进到村里面。11师的军纪严明，她在长沙时见识过的，如今大战在即，这支部队依然忙而不乱。一万多人驻扎在小小的村落附近，却井井有条。
机枪手在练习给刚发下来的MADSEN机枪上膛，步兵在临时加训拼刺刀。11师有一个以防守工事闻名的长官，工兵们修出来的碉堡和战壕也相当复杂。情报处的士兵忙着架电话线，调试军用收音机。几个情报兵化装成平民，将口袋里装满了手榴弹，准备去日军前线获取情报。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梓音忽然觉得去看一眼胡霖的念头，是多么糊涂。在现代化、机械化的战争面前，一点旖旎的心态，不仅不浪漫，反而愚蠢。她打定主意，不去打扰他。但他还是突然间就闯进了她的视线。蔡婆婆烧着饭，漫不经心地指着山腰上的炮台，说：“那个军老爷。”
梓音跑出去，眯缝着眼睛，看见他站在炮台边上，身边聚拢了几个人。
头一次在远处看他，才发现他的冷峻。
冷峻得像身后的山。
他看一眼江流，沉思一会儿，就蹲下来在地面画着什么。旁边的人也跟着他低头看。大概，那里铺着一张纸，他在画作战图。
就这么一眼，她觉得她没有白来。
蔡婆婆往灶膛里塞着柴，说道：“是不？太远了，我眼神也不太好。”
梓音已经走回屋里，扇起起蒲扇旺火，轻轻地回答：“是他。”梓音当晚就睡在蔡婆婆家。第二天，还是去帮着打茅草、砌水泥墩子。可她毕竟不是干惯农活的妇人，午间吃过干粮，就乏得站不起来。于是坐在石头上，看着男人们伐树。
有个军官行色匆匆，从她身边经过，少顷又回过头来，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许小姐？、！”
梓音唬得跳起来，连忙将他拉到一旁：“队长，别嚷了。”
队长眉宇间都是喜色：“你怎么来了？”
梓音也不掩饰：“我来看看你们师长。”
队长像小沈一样十分明白，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截了当地说：“那我领你去师部？”
“别！大战在即，别打扰他。等打完了再说。”梓音急得连忙摆手。
“可是，这一仗……”队长面有难色。
“怎么了？连你们都没有信心？”
“多少个师团都咬不住小日本的第十一军……昨天委员长已经发了电报来，命令我们不惜代价，死守石牌。”
“有援军么？”
“都陷入包围了，自顾不暇。这一仗真不好打了。”
梓音却并不意外：“那也不妨。我来了也就没想着回去的事。你们师长，还好么？”
“每天都睡得很晚，找作战参谋和各个团长开会，抽烟也抽得很凶。”
“他受的压力是很大。此役牵动陪都安危，举国关注，打败了，就会像唐生智一样成为罪人，一辈子都爬不起来。再者，11师是陈辞修的起家部队，是他的老底。若是被你们师长败了，以后也别想再承辞修青眼。”
队长十分佩服：“许小姐说得对。”
梓音关切地说：“那你也多劝劝他。有机会的时候，就建言，说虽然没有援军，可咱们有长江天堑。南岸地形也复杂，打堡垒战是对的。我看你们在练习拼刺刀，莫非做好白刃战的准备？须知抗战打了几年，白刃战向来都是日本人赢。一旦石牌失守，不如避退后撤。我来的时候，注意到上游几十里有一个地方叫明月峡，也驻扎了重兵，可与他们合龙，阻击日军。”
队长频频点头，复又叹气道：“委座有令，要我们钉死在这，一步都不能退。”
梓音不由得心焦：“何苦呢，当年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不是不抗日，是用空间换时间。现在空间都没有了，杂牌部队扛不住，就用精锐部队死扛。”
队长如今是副官主任，有任务在身，不便多聊，便嘱咐梓音要保重，自己抽空再去看她。梓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队长，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许小姐，我们是患难与共的朋友，你又有举荐之恩，何必见外？”
“我想借你们师长的日记来看看，你能不能，不让他知道，带出来给我。我看完了，即刻就还。”梓音说着说着，就气短了。
队长也满腹狐疑，然而他无条件地信任许梓音，立即允诺道：“我相信许小姐的为人，也相信许小姐无论怎么做，师座都不会怪你的。”
世上果然只有她一个糊涂人。
当晚，队长便带了几册簿子给许梓音，说这些都是有年头的了，师座不易发现。而近几年的放在箱子上层，不好拿过来。梓音感激不尽，掩了门，点了灯开始看起来。
十数年戎马生涯，胡霖和他的校长一样，养成了每天记日记的习惯。不问寒暑、无论何方，都要用蝇头小楷在线装的簿子上记上一两句。
从念军校时开始，他的日记多为自省、自励、自责的语句，鲜有个人情感的抒发。许梓音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这一则，边看边觉得心在咚咚地跳：
“十五年三月十五，暮春，补记。
接令送许小姐至棉湖。
月夜涉江，仅得一骑。
共乘一驹，不合礼数。
然伊非戚戚之人，即随余上马，徐图出城。
逢商团与校军在城内恶战，耽搁许久。
余中流弹，幸得许小姐施以西洋医术。是夜，小憩于惠东。
盖许小姐豆蔻年华，绀发黛眉，其闻也多，其学也精，豁达不让须眉，令吾信服。”
是他，真的是他。
不知为何，在他的日记中找到佐证，许梓音竟然眼睛发涩。她接着看下一篇：
“十五年三月十六，暮春，补记。
余因不得上阵杀敌而闷闷不乐，沿途疏忽，令许小姐染目疾，心甚愧疚。伊归家心切，未进粒米，又惹寒气，终致昏睡。马疲路遥人不醒。因而感慨，区区小事尚不能酬，何以酬壮志？思及此，牵马穿林打叶，彻夜不眠不休向棉湖去。”
“十五年三月十七日，暮春，补记。
于棉湖寻得许氏宅院，怀璧登门，幸不辱命。或因许氏乃大家，门风守旧，见吾形状，莫不惊疑。闻许小姐家人俱唤其‘阿玉’，想来乳名尔。吾字‘伯玉’，冥冥之中也是缘法……”
梓音读到此，只怪胡霖的日记太简短，言而未尽，什么叫有缘法？她想在后面的日记中找蛛丝马迹，可是他再无点滴笔墨提及此行。也是，在她是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在他不过是一次任务而已。
往下的日记里，都记载着他毕业、从军、参战的点滴。
一直翻到下一本簿子的开头，才看见这一则：
“十六年，仲秋。入湘援唐生智部以来，与吴佩孚部交战数十日，今日方尘埃落定。两湖大捷，余升排长，然四期同学多任敢死队先锋，死伤者众，哀矜勿喜。未能见季澧一面，知其随兄入皖，心始安。自今春结业以来，玉音讯全无。每有负伤，思及玉之顽皮窈然，恍然如昨。若他日北伐军横扫各路诸侯余孽，三民主义竟日功成，余尚在乎？”
他在过了一年之后，总算承认常有想起她的“顽皮窈然”，可这也是在负伤的时候，思念她的订书钉？
“十八年，大暑。
自联合桂、阎、冯以来，北伐军一路所向披靡。今日，校长于北平西山碧云寺主持祭灵大典。余作为第二十师连长，忝列门墙，无缘典礼。然远远闻哀乐之声大作，泪满襟臆，为总理长恸。联军以来，军中恶习也多。古人云，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余当澄心静虑，以总理之教诲为毕生信念，谨记，谨记。”
“十九年，暮春。
去岁以来，伐李宗仁、白崇禧，讨冯玉祥、唐生智，战事连连。余升营长，却不复早前擢升之喜。辞修有意调余至十四师，余以降职留任十一师坚辞，实乃知十一师为辞修之心腹，固以情动之。自此，乃得辞修器重。前日，第十一师奉命向陇海线战略要地——归德，发起攻击。余心怆然，此归德非当日我与玉离开广州之归德门。三年已过，不知玉在何方。生于乱世，又怀革命之志，不能再有一生周全的念想。只是，人面何处，人面何处？”
“十九年，白露。中原大战结束。余以功勋在身，得假数十天。返乡探视老父。而后，匆匆入粤。凭当日印象，寻至许家围屋。偌大宅院，已毁于炮火。断壁残垣，触目惊心。入院搜寻，在妆匣中寻着照片一张。问及乡亲，始知许家于十六年即已全数迁走，莫知所踪。乘火车返程途中，见古木山花溪水如昨。思及当日初春薄雾中唤玉起身，见朝露映彩衣，恍然一梦。”
原来胡霖曾经在中原大战后去过棉湖，甚至找到了一张没被大火烧毁的照片。
那时相机是个稀罕物，但母亲非常重视全家合影这个仪式。逢着年节，一定要请县里照相的师傅，给全家人拍一张合影。最后一次合影时，母亲将当年的嫁妆，一件银纹百蝶阔袖阔摆上衣和襦裙从箱底翻出来，给了梓音。梓音就盘起发髻，垂着一排疏疏弯弯的刘海儿，穿着这套式样老旧、花色却异常繁复美丽的衣服，在大天井里请师傅照了一张相。半月后相片送回来，人人都说像极了她母亲年轻的样子。梓音穿惯了洋装，不喜欢旧式打扮，看一眼就收了起来。也许，这便是他拣到的一张。
想到他从陕西家中辗转千万里来到南粤，寻不到人，寻一张照片留念的举动，梓音的眼泪掉到了日记簿上，化开墨迹。她慌忙用袖子揩揩眼睛，怕又弄污了簿子。
关于“许小姐”及“玉”的记述，只有寥寥几则，而最后一则，是这样：
“二十年，小满。
遇炮科同学，提及曾在南京见过‘小妹’。只待“围剿”结束，再做打算。”
这之后，大概他就到了南京，梓音可能正在上海，是阿嬷接待了他。然后，就是她在医院中“第一次”见到他了。
……
梓音看罢，合上簿子，吹熄了油灯，和衣躺了下去。枪炮声比昨晚又近了一些，加上思绪纷乱，哪里能睡着。只能睁着眼，等着天光。
老人家起得早，给闭眼佯睡的梓音掖了掖被子，就出门劳作去了。回来时见梓音已经在梳头，就喊她快些：“外头有祭天，阵仗挺大，你去看看？”
梓音跟着蔡婆婆往炮台上爬，远远见山腰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里面摆了一头刚宰好的猪，十几个穿着将官服的人正在焚香叩拜。
走近前，正好听见他铿锵有力的祭天誓词：
“陆军第十一师师长胡霖，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坚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饮，决心至坚，誓死不渝，汉贼不两立，古有明训，华夷须严辨，春秋存义，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 围观的百姓莫不动容。
祭天之后，胡霖对下属说：“昨夜，我已经写下两封绝笔。对这一仗，要用必死的决心来求万一。班长同全班退，则杀班长；排长同全排退，则杀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皆同此法。十一师要死死钉在石牌，一步不退！”
校长喜欢部下们写绝笔信，更喜欢将这种不怕死的气势广而告之，激起更多人的斗志。梓音就曾经在广播里陆续听过宋希濂、关麟、方先觉等许多将军的诀笔信，还有胡琴斋不胜不娶的宣言。
午间，她到架线的士兵那里，恳请听一听中央社的广播。士兵很难拒绝长得这样好看的姑娘的请求，立刻给她调了。
她等了一晌午，果真等到胡霖的诀别书：
“父亲大人，
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
惟儿于役国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
接下来一封是给他未婚妻的：
“瑜枫卿卿，我今奉命担任石牌要塞守备，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仅亲老家贫，稍感戚戚，然亦无可奈何，只好付之命运。订婚即别离，负你之处良多。昔读林觉民之《与妻书》，未尝感念，及今思之，空余悲悯。接读此信，勿悲亦勿痛，匆匆谨祝珍重。”
电台已经播起了抗日救亡歌曲，梓音坐着一动不动，大有醍醐灌顶之悟。
《与妻书》，她记得的，“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呵，梓音几乎忘了，他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她只顾着去寻找他往日的心路，却忘了他现在惦念的是“瑜枫卿卿”。
原来她不仅是个糊涂人，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昨日之日弃我去者不可留，她凭什么让胡霖记得她一辈子呢？他重伤痊愈后，下了船便来看她，她却只给他盛了一碗粥，然后再给他即将嫁人的讯息。她成了家，却勉励他“男儿国是家”、“长剑走天涯”。她记得他，是因为他在黑夜中给过她引路的手。而她却不曾给过他一分一毫的暖，还敢奢望他会记得她一辈子么？
归还日记的时候，她有意问队长：“除了两封诀别书，还有没有别的书信？”
说完，都想自扇耳光。
队长想了想说：“昨天沐浴之后，伏案写了两封，没别的了。”
“有无别的嘱咐，比方说，带个口信给谁？”
队长明白了梓音的意思，于心不忍道：“有告诉我金表和金笔留给老父亲。”
梓音沉默了半天，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那有没有，拿着剑看一看？”
“从未见过什么剑。”
“那他除了写信，还干过什么？”梓音有点穷途末路的意味了。
“抽烟，抽得凶，一直攥着烟夹，一根接一根。”
梓音不说话了，心想，他终究还是忘了我了。她像普天之下所有愚蠢的女人一样求证：“胡师长和‘瑜枫’，感情甚笃？”
队长为难地说：“这怎么说才好？应该是吧。师长开进石牌的时候，瑜枫小姐在汉口送别他，我见师长十分不舍，看着瑜枫小姐的背影看了很久。”
梓音犹如被人狠狠按进水里，闷得不能呼吸。
队长在胡霖身边呆久了，也比从前机灵一些了，劝她：“许小姐还是回后方去吧，这里太危险。”
梓音并不怨艾，咬着嘴说：“忘了就忘了，来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同生同死，这就不能改了。我就在这石牌呆着，你们赢了，我就回去。你们败了，我也没命了，权当酬从前一场情谊。”
队长知道她的脾气，只能作罢，道：“不出明天，就有恶战，千万记得要和村民一齐躲到山洞里。”
梓音颔首，说道：“队长，你也保重。”
翌日清晨，日军在江对岸用炮火猛攻石牌。一时间山崩地裂，仿佛大地都在抖。
梓音和村里人都在山洞里避着。有个后生是从前线回来的逃兵，想必是炮兵出身，蘸着脑袋往洞外探一眼，立刻缩回来，一副行家口吻：“不得了，山头都被削了，至少用了6000磅的弹药。”
山这边却一直没有动静，守军都在堡垒里面躲着。等到日军渡江的时候，才架起炮和机关枪，朝江面扫射。日军用密集的火网掩护，陆续强攻过来。
这一天，枪炮声就没有停过。梓音几乎疑心自己会不会聋了。
打到第二天，日军调来了5架飞机，水陆空一齐发力，攻势更加猛烈。
过了晌午，外面又忽然安静了下来，她问那个逃兵：“是不是撤了？”
“撤撒子哦？是白刃战，日本人都打过来了，是在拼刺刀了。”
梓音听了心惊肉跳。时间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她并不知道胡霖的迫击炮连已经全部阵亡，心里奇怪怎么就白刃战了？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跑来一个军官，说医护排也被日本人炸了，现在伤员剧增、医护人手远远不够，问谁会包扎。
梓音赶紧出声：“我，我会。”
军官就带着梓音和另外两个本村人急急忙忙往师部赶。
临时收治点与师部一墙之隔。
胡霖讲电话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过来：“我们损失惨重，轰炸宜昌的计划，可否提前……后天？好吧，我再坚持。”
讲完电话，又似在吩咐秘书：“传达命令，说我空军今日将轰炸日军宜昌基地，我们再撑一天就是胜利。团长死了连长顶，连长死了排长顶，不能放弃任何一个阵地。”
……
“南面坡地失守？调三连过去，夺回来。那里是旗杆，不能丢！”
……
许梓音在军医的指导下，不停地清理、消毒、包扎。她还心存侥幸：“还好伤得都不重。”
医生难过地说：“那是因为伤得重的，他们都没抬来这里。”
重伤员都在院墙后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个个都在叫唤，也有死撑着不喊的，用力闭着眼睛。
梓音皱着眉问医生：“为什么不救他们？”
“药品不够了，只能救那些还能上去打的。”
梓音见有个伤员的腿上聚集着大把嗜血的苍蝇，心里好似自己吞了苍蝇，正要过去替他消毒，被一只手拽住：“帮帮我。”
是一个疼得脸都扭曲的战士。
“怎么了？”梓音看不出他哪里异样。
医生拉开她，小声说：“腹部中弹，肠子都落出来了……我来吧，你处理不了。”
梓音这才看清那个战士的下腹，看到后立刻别过身去，胃里翻江倒海。
她蹲在那里干呕，被队长看见了。队长几乎冲她发脾气：“许小姐，这些脏活哪是你干得了的！”
梓音连忙示意他小声：“别总喊我小姐了，这样的时刻，你尽管忙你的去，我自有打算。”说完，低着头，绕着墙根匆匆走到前门，去治伤了。
第三日，守军再一次击退日军的进攻后，梓音跟着医护排去天台观收伤员。沿途所见，莫不触目惊心。原来，天台观是制高点，双方反复争夺。日军几攻不下，调来9架飞机助战，五连一排的战士们聚集在冬荆树下坚持战斗。飞机竟把冬荆树炸成秃桩，山头工事全被轰塌。战士们视死如归，重创了日军。日军使用毒气，一排战士全部壮烈牺牲。驻守桃子桠的一连过来增援，才夺回了天台观。
没有幸存的人，他们只能抬了空的担架回来。
师部正在听各个团的汇报，一万多人的整编师，打到第三天只剩3000人，还包括了受了轻伤重上战场的战士。
“师座，日军已经进入我们的外围主阵地，敌众我寡，再拼下去，11师就全完了。”不知是哪个团的团长说道。
就听得胡霖训斥道：“糊涂！我们不拼，重庆就全完了！听着，步兵打进来是好事，他们就不敢再用毒气用飞机，最多携带山炮配合作战。这一带崇山峻岭，我们熟悉地形，正好可以诱敌缠斗。我命令，各部拆散，以排为单位，在阵地间游击抗敌，互相策应。日军一定会保留一支密集队伍冲锋，作锥形深入。三连不拆，咬住这支队伍。”
先前那位团长几乎是哭腔：“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扛不过一天了。”
“扛半天是半天！这支日军沿江打了200里，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即使是肉盾，也要挡住这支弩。”
团长们刚走，梓音便听到他连咳了好几声，要接线员接通六战区指挥部，声音全然不似先前训话时洪亮。疲惫地说不到几句，便又重重地放下电话。
他心里也是没有底的。
但梓音觉得他分析得对，日军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时，只要空军赶得及去炸日军后方，乱了军心，就一定会令他们撤军。
第四天。依然是一墙之隔。梓音一直没睡，隔壁师部也在连夜开会。隐约听见我军又有1000余人阵亡，击毙日军2000多人。
有个头部受了伤的战士求梓音：“……他是我同乡……一个班……晕了，指不定没死……能不能去看看，就在柏木坪……将来我没法向他爹娘交代啊。”
梓音答应了他，因为刚才医生私下里说，这个战士头部中了弹，没法取，只能等死。她不能拒绝一个死人的要求。
她要出去，一同来当卫生员的村里人抱住了她：“随处都可能有鬼子，你不能走。”
梓音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呆一会儿，可是师部里里外外都是伤员，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她浑身都是血，几乎看不清衣裳本来的颜色。
到此时她方明白，真正的仗，不能用“激烈”、“漂亮”等任何一个词来形容。只有“残酷”，唯有“残酷”。
想起顾墨三说的“绞肉机”，她竟觉得再贴切不过。战争这部机器一旦开动，就变成嗜血的魔，要不停地用血淋淋的肉来喂饱它，它不尽兴不罢休。
血、苍蝇、残肢、腐肉……她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最出人意料的是，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体格硕大的野狗，扑将过来想咬掉一个伤员的断肢。医生挥着木棍使劲砸，才砸跑它。
“畜生，不知道吃了多少尸体，吃得这么胖！”随军医生大概见惯了，信口道。
这句话让梓音差点崩溃，用背顶着墙才没跌倒。
第五天，情报处终于传来好消息。日军伤亡惨重，已经悄悄沿着南岸西撤了。而此时，在湘部队也调动起来驰援湖北。第七十九军由石门向五峰渔洋关方向前进，其前锋部队已到淮子坪；第七十四军由桃源向石门集结；第二十七师亦进抵榔树店东南地区。
胡霖没有让部队休息，反而下令追击，与援军形成合围之势。
又两日后，除了小股逃到北岸的敌人，其余日军全数被围歼。中央社播发消息：“石牌大捷！石牌大捷！我追击败退之敌之各部队，发展神速，现在追到大江西岸……宜昌方面溃败之敌，沿途狼嚎豕哭，侥幸窜达江岸者，多被击落入水，或覆舟溺毙。”
乡亲们开始从山洞里出来，帮着打扫战场，从江里打来一桶桶的水，给死去的战士们擦身子，然后在天台观掘了一个大坑，哭着将他们埋进去。这一天，下游宜昌的市民见到江水都是暗红色的。
石牌保卫战，挡住了日军入峡西进、攻打重庆的步伐，从此以后，日军再没能染指三峡。整个鄂西会战，中国军队投入兵力15万人，伤亡一万余人，日军投入10万兵力，伤亡25000人。
……
被西方军事家誉为“东方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战役结束了。举国沸腾，无上的荣耀，无尽的哀思都给予了这支钢铁般的部队。
不会有人留意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女子。蔡婆婆以为她死了，也只掉了两滴泪。但其实，她已经坐在上行的船上。
比起来时，逆水而行，船走得很慢。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片。看一眼，出一会儿神。船儿击水，水珠飞溅到纸上，她吓得连忙折起来，小心翼翼塞回到衣襟里。
那是她偷偷从日记簿上撕下来的一页。
胡霖的书法其实相当好，甚至和张钟麟比，都各有千秋。那行云流水，暗藏筋骨的行书，写着这样一段：
“十九年，白露。中原大战结束。余以功勋在身，得假数十天。返乡探视老父。而后，匆匆入粤。凭当日印象，寻至许家围屋。偌大宅院，已毁于炮火。断壁残垣，触目惊心。入院搜寻，在妆匣中寻着照片一张。问及乡亲，始知许家于十六年即已全数迁走，莫知所踪。乘火车返程途中，见古木山花溪水如昨。思及当日初春薄雾中唤玉起身，见朝露映彩衣，恍然一梦。”
惟有在日记中，她的爱情才没有被取代。朝露彩衣，古木山花溪水，那是爱的开始，依然鲜活在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