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谁家都是这样，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嘛
三
日头偏西的时候，我们腿都跑直了，紧赶慢赶来到肉联厂。
大门口排了一长溜儿送猪的三轮车，毛驴车，手推车，我们排到队伍末尾，后面还有人赶来。进进出出的人川流不息，不断有大卡车拉着生猪驶进院内，他们是不用排队的。雪还是那么猛，一刻不停地下着。我们躲在肉联厂的大铁门外避风，用哈气暖着手指，羡慕地望着卡车消失在大院深处。天寒地冻，到哪儿去躲避严寒呢？肉联厂有熟人事情会好办些，我们谁也不认识没法儿走后门，只能紧绷起肌肉，然后放松，借此产生一点儿暖意，一味死等。七哥还在埋怨我不该被撞飞还硬挺，轻易放过那个农村人。我承认自己脑袋太死，或许勇气不足，一说谎话心跳的不行，没摔坏就是没摔坏，不能随便讹人。太阳落进地平线，高大的冷库披上一层金色，下班的铃声响了。我们还跟着送猪车辆的队列慢慢向大门口移动。
“后面不要排了，”一个脸刮得铁青的汉子站在街心，夹在车辆之间声音洪亮地喊，“下班了，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后面的人看没希望，当然很不高兴，陆续往回返了。空空荡荡的厂门口已没有车辆，越发令人觉得冷清。那个汉子走出来关大门，看到我们还待在原地不动，一只手摸着额角，显得很和气的样子问：“小家伙们，还不走？快回家吧。”
“叔叔，”姐姐鼓起勇气求道，“把我们的猪收了吧。”
“下班了，明天再来嘛。”
“叔叔，我们家远，来一次不容易，求你帮帮忙。”
里面传来叫声：“和他们啰嗦啥，关门！”
汉子犹豫了一下，看来他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嘟囔着关起大铁门：
“你爹怎么不来？”
“我没爹，”我非常想给人家留个好印象，跑过去帮他关起大门。“他死了。”
我一阵难过，沉默了。
汉子嘴角努向七哥和柱子，用目光问。几个小孩子来送猪，这对他是少而又少见的事情。
“他们是帮我们的邻居，”姐姐连忙解释，又一次苦苦哀求。“你行行好，收了吧，叔叔。”
“向后退，向后退，我要关门了。”
我们白讲一大堆好话，汉子咣当一声关死大铁门，又打开一扇小门，留给上下班的工人们通行。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我们站不住了，刚刚抹掉帽子上的大雪，又跟着落下一层，鼻子都快冻僵了，眉毛、头发上都挂满哈气凝成的白霜。七哥原地踏开了脚步，姐姐和柱子往前走两步，又往后退两步，在雪地上乱蹦乱跳活动着身体取暖，还是坚持不走，想以孩子们的诚心感动上帝。实际上我们也确实感动了那汉子，他裹紧棉大衣进去后，看我们十分难过地留在原地没动，头顶上是雪，肩上是雪，脚面上是雪，浑身上下都披满了雪花，冻得实在可怜，动了恻忍之心，又推开大铁门让我们进去了。
这是个好兆头。
过秤的时候，让我们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检验员认定我们送的是死猪，拒绝收购，眼看那么多辛苦要白费，那么多活儿要白干了。七哥辩解说，我们在路上曾被一辆四轮子撞飞过，猪是撞晕了，捆麻了，完全是意外造成的，没死。你们哪怕按毛猪收购都行，否则我们没法儿和家里交待啊！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发虚，我们当然明白怎么回事，抱着一线希望而已。检验员急于下班回家，不为所动，他的口气很坚决，相当不耐烦。姐姐急得哭起来，还是放我们进来的汉子说情道，既然如此按最差的三等猪收好了。我们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刚谢过好心的叔叔，短短的时间又一个意外──那头松绑的白猪忽然站起来，放个很响的屁嚎叫着逃开了，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我说它摔晕了，”七哥声音颤抖着嚷道，一拍大腿，第一个跳起来去追猪。“你们还不信！”
我们终于撞了大运，高兴得发疯：
它活着！”
“是活的！”
真是一波三折，峰回路转。这头猪真摔晕了？还是回光返照？我已经被闹糊涂，折腾一下午好猪也够受的，何况一只摔个半死的病猪，哪来的力气逃命？孩子们的嘴巴早笑成一弯新月，乐不可支。正如事先期待的那样，我们卖个很合算的价钱，姐姐特意去肉联厂小卖店买些香肠、面包犒劳大家。回家的路上漫天皆白，大雪扑面，路两旁的平房上升起袅袅炊烟，马路也在雪中隐没了。我们推着空手推车，一身轻松愉快地赶回糖厂，吃着香肠和面包，香的连舌头都差点儿吞下去！遗憾的是牙缝还没有塞满东西就没了。近来我的食欲又长了，一顿比姐姐妹妹加在一起吃得还多，母亲说谁家都是这样，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嘛！
这会儿，我似乎已经把澡堂里遇到的难堪忘掉了！
